
我叫王建军,一个在黄土高坡上刨食的农民。
我们村,叫王家墕,一个听着就土得掉渣的名字。村子不大,几十户人家,像撒豆子一样,零零散散地落在千沟万壑的黄土坡上。
我们这儿,最缺的不是别的,是水。
水,就是命。
我们村里,有一口老井。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,井口被磨得油光锃亮,井壁上长满了青苔。井水冬暖夏凉,养活了我们王家墕一代又一代的人。
我爹常说,这口井,是咱们村的龙脉。龙脉在,王家墕就在。
可是,从去年开始,龙脉好像要断了。
井里的水,越来越少。
一开始,只是每天早上打水的时候,要多等一会儿。后来,就得掐着点去排队。再后来,水井干脆就罢工了,一天一夜,也渗不出几桶水。
村里人急了,像是热锅上的蚂蚁。地里的庄稼等着浇水,家里的牲口等着喝水,人,更是离不开水。
村长老叔,叫王富贵,一个精瘦的小老头,天天蹲在井边,愁得烟一根接一根地抽。
他想了个办法,让各家各户轮流打水。每家每天,只能打两桶。
两桶水,要洗衣做饭,要喂猪喂鸡,还要给地里那几亩快要干死的玉米苗“续命”,怎么够?
村子里,为了抢水,吵架的,打架的,天天都有。
我老婆,翠兰,是个泼辣的性子。那天,她就因为邻居家的二婶多打了一瓢水,跟人家在井边对骂了半个钟头。
我拉都拉不住。
晚上回家,翠兰一边抹眼泪,一边骂我:“王建军,你就是个窝囊F!眼睁睁看着自家婆姨被人欺负,屁都不敢放一个!”
我没说话,蹲在院子里,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。
我不是窝囊。我是觉得,为了几口水,跟乡里乡亲的撕破脸,不值当。
但我也知道,再这么下去,不出一个月,我们王家墕,就得因为这口井,散了。
2.
村长老叔召集全村的男人开会。
地点就在村委会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。
“不能再等了。”村长老叔把烟锅在桌子上磕了磕,“再等下去,咱们都得渴死。我决定了,重新打一口井。”
重新打井?
屋子里的人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沉默了。
打井,可不是件容易事。
我们这地方,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。地下全是石头,打井的难度,比在别的地方大上十倍。
而且,打井要钱。
请专业的打井队,看风水,买设备,哪一样不得花钱?
我们这穷山沟沟里,谁家能拿出闲钱来?
“钱的事,大家凑。”村长老叔说,“每家每户,按人头出。一口人,一百块。”
一百块。
对城里人来说,可能就是一顿饭钱。
但对我们来说,是一年的化肥钱,是孩子半个学期的学费。
屋子里,更静了。
“谁家要是实在拿不出来,我王富贵给他垫上!”村长老叔一拍桌子,站了起来,“但是,我丑话说在前面。这口井,是咱们全村人的活路。谁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耍滑头,别怪我王富贵不认他这个王家墕的人!”
村长老叔在村里有威望。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,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你一百,我五十地,开始往村委会的桌子上放钱。
我也把我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掏了出来,数了数,正好三百块。我们家三口人。
钱凑得差不多了,村长老叔又开始犯愁。
请谁来打井?
我们这地方,山高路远,专业的打井队,请不起,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来。
就在这时,人群里,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响起一个声音。
“我来打。”
说话的,是王二狗。
3.
王二狗是我们村的“名人”。
他不是我们本村的人。听说是从南边逃荒过来的,三十多岁了,还是光棍一个。
他这人,手艺杂。会木工,会瓦工,还会摆弄一些我们看不懂的机械。
但他最大的“特长”,是吹牛。
他说他年轻的时候,在外面闯荡,给大老板开过车,下过矿,还跟着一个什么“地质勘探队”,走南闯北,专门给国家找矿脉。
他说,打井这种小事,对他来说,就是小菜一碟。
村里人,没人信他。都觉得他是个疯子,是个吹牛大王。
所以,当他说他能打井的时候,屋子里的人,都笑了。
“二狗,你可别在这儿吹牛了。这可是关乎全村人命的大事。”有人起哄道。
“就是,你要是把井打歪了,打不出水,这责任你担得起吗?”
王二狗没理会那些嘲笑。他走到村长老叔面前,眼睛亮得吓人。
“叔,你信我。我不要钱,管我三顿饭就行。三天,只要三天,我保证给你们打出水来。”
三天?
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。
我们这地方,以前也不是没打过井。请了专业的队伍,用上了先进的设备,叮叮当当搞了半个多月,最后还是打了口干井。
他王二狗,一个人,就凭他那几把破工具,三天就能打出水?
这不是天方夜谭吗?
村长老叔也犹豫了。
他盯着王二狗的眼睛,看了很久。
“二狗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“叔,我拿我的人格担保。”王二狗说,声音不大,但异常坚定。
最终,村长老叔一咬牙,同意了。
“好!我就信你一次!你要是真能打出水来,你就是我们王家墕的大恩人!你要是打不出来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。
但我们都懂。
你要是打不出来,你就滚出王家墕。
4.
王二狗选的井位,很奇怪。
他没有选在老井的附近,也没有选在地势低洼的地方。
他选在了村子东头,一个我们平时用来当打谷场的平地上。
那地方,地势高,土层硬,怎么看,都不像是有水的样子。
村里人都说,王二狗就是个骗子,瞎胡闹。
但王二狗不理会这些。
他从他那间破败的土坯房里,搬出了他的“宝贝”。
那是一台老掉牙的柴油机,连着一个我们谁也看不懂的,由各种齿轮和铁管组成的怪物。
“这是我自制的‘寻龙尺’。”王二狗得意地跟我们解释,“别看它长得丑,比那些外国的先进仪器,好用多了。”
没人信他。
大家就抱着看笑话的心态,看着他一个人,在那片空地上,叮叮当当地忙活。
第一天,王二狗在地上画了很多我们看不懂的符号,然后开动他的“寻龙尺”,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转悠。那台破柴油机,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,吵得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。
到了晚上,他就在选好的一个点上,用石灰画了一个圈。
第二天,他就开始往下挖。
他不用我们帮忙,就一个人,一把铁锹,一个簸箕。
那地,硬得跟石头一样。我看着都费劲。
可王二狗,就像不知道累一样。从天亮,挖到天黑。除了吃饭喝水,一刻也不停。
他的手上,很快就磨出了血泡。血泡破了,就用布条简单地缠一下,继续挖。
村里人,渐渐地,不笑了。
他们开始默默地站在远处,看着那个在尘土里,像陀螺一样旋转的身影。
我老婆翠兰,也去看过几次。
回来跟我说:“建军,你说,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?”
我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但我心里,却隐隐地有了一丝期待。
5.
第三天,是王二狗承诺的最后期限。
天刚蒙蒙亮,全村的人,就都聚集到了那个打谷场上。
王二狗挖的那个坑,已经有两米多深了。他整个人站在坑底,我们只能看到他那颗在尘土里上下晃动的脑袋。
他还在挖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太阳越升越高,照得黄土地直冒烟。
坑里,还是没有一点水的迹象。
人群开始骚动起来。
“我就说他是个骗子吧!”
“白白浪费了我们三天时间!”
“村长,把他赶出我们村!”
村长老叔的脸色,也越来越难看。他蹲在坑边,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一个劲地抽烟。
王二狗好像没听到周围的议论声。他还在机械地,重复着同一个动作:挖土,装进簸箕,然后用绳子吊上来。
他的衣服,已经被汗水湿透,紧紧地贴在身上。脸上,分不清是汗水,还是泥水。
就在大家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,坑底,突然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脆响。
像是铁锹,碰到了什么硬东西。
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,往坑里看。
王二狗停下了动作。
他蹲下身,用手,在坑底摸索着什么。
然后,他抬起头,冲着上面的人,咧开嘴,笑了。
他的牙齿,在阳光下,白得刺眼。
“有水了。”
他说。
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炸雷,在人群中炸开。
有水了!
这两个字,对我们这些被干旱折磨了太久的人来说,简直就是天籁之音。
村长老叔第一个反应过来,他扔掉烟锅,连滚带爬地滑下土坑。
我们也跟着围了过去。
只见,在坑底的中央,有一块青黑色的石板。石板的边缘,正有丝丝缕缕的清水,争先恐后地往外冒。
那水,清澈见底,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。
村长老叔趴在地上,用手捧起一捧水,送到嘴边,尝了一口。
然后,他猛地站起来,仰天大笑。
“甜的!是甜的!”
他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人群,瞬间沸腾了。
大家欢呼着,拥抱着,又哭又笑。
那一刻,王二狗,成了我们全村的英雄。
6.
新井出水了。
水量不大,但很稳定。足够我们全村人用了。
村长老叔做主,给王二狗摆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。
全村的人都来了。大家轮流给王二狗敬酒,说着各种感激的话。
王二狗还是那副样子,嘿嘿地笑着,来者不拒。
他喝了很多酒,脸喝得通红。
酒过三巡,他突然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。
“建军哥。”他口齿不清地叫我。
我赶紧扶住他:“二狗,你喝多了。”
“我没喝多。”他摆摆手,从口袋里,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,塞到我手里。
“这个,给你。”
我打开一看,是一沓钱。
有新有旧,数了数,大概有两千多块。
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我愣住了。
“这是……这是我这些年,攒下的一点钱。”王二狗说,“我……我可能要走了。”
“走?你去哪?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摇摇头,“我这种人,就是个流浪的命。在一个地方,待不久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建军哥,你是个好人。翠兰嫂子,也是个好人。你们……你们要好好过日子。”
说完,他转身,就想走。
我拉住他:“二狗,你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?”
“没有。”他挣开我的手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想家了。”
他走了。
我拿着那包钱,站在原地,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
那天晚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王二狗的那些反常的举动,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。
我总觉得,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
第二天,我去找了村长老叔。
我把王二狗给我钱,说要走的事,跟他说了。
村长老叔听完,也沉默了。
“这小子,到底想干什么?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我们俩商量了半天,也没想出个所以然。
最后,村长老叔说:“这样,建军,你脑子活。你帮我,盯着点二狗。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。”
我答应了。
7.
我开始留意王二狗。
但我发现,他好像真的没什么异常。
他还是每天扛着他的那些破工具,在村子里晃悠。东家墙倒了,他去给砌上。西家门坏了,他去给修好。
他不要钱,只要管他一顿饭。
村里人,对他的态度,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。
以前,大家见了他,都躲着走。现在,都亲热地叫他“二狗哥”,有什么好吃的,都想着给他留一份。
他好像也很享受这种感觉。脸上的笑容,也比以前多了。
只是,他再也没有提过要走的事。
我渐渐地,也放下了心。
也许,他那天真的只是喝多了,说胡话吧。
日子,一天天过去。
新井的水,一直很稳定。我们村,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地里的庄稼,因为有了水的滋润,长势喜人。家家户户的脸上,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。
王二狗,也成了我们村不可或缺的一员。
他甚至,还开始说媒了。
邻村的张寡妇,看上了他。托人来提亲。
王二狗一开始不答应。后来,被我们劝得多了,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。
婚期,就定在秋收后。
我们都为他高兴。
这个流浪了半辈子的男人,终于要在我们王家墕,扎下根了。
8.
就在我们都以为,好日子就要开始的时候,意外,发生了。
那天,下了一场暴雨。
黄土高坡上的雨,说来就来。豆大的雨点,噼里啪啦地砸下来,整个天,都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。
雨下了整整一夜。
第二天,雨停了。
我们村,出大事了。
村子东头,那片我们用来当打谷场的平地,塌了。
一个直径十几米的大坑,凭空出现。
而那个大坑的中央,就是我们那口救了全村人命的新井。
更可怕的是,王二狗,不见了。
有人说,昨天晚上,看到他冒着大雨,往东头去了。
村长老叔当场就瘫了。
“快!快救人!”他嘶吼着。
全村的男人,都冲了过去。
我们用手,用铁锹,疯狂地刨着那些湿漉漉的黄土。
我们都抱着一丝希望。
希望王二狗,只是被埋在了下面,还活着。
可是,当我们挖开塌方的土层,看到眼前的景象时,所有人都惊呆了。
坑底,没有王二狗。
只有一堆,锈迹斑斑的,巨大的,金属管道。
那些管道,纵横交错,像一个巨大的迷宫,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。
而在那个我们以为是新井的井口下面,根本就不是什么泉眼。
而是一截,被锯断的,自来水管。
水管的断口处,还很新。
我们所有人都明白了。
王二狗,他根本就不会打井。
他所谓的“寻龙尺”,所谓的“三天出水”,全都是一个骗局。
他只是,找到了埋在我们村地下的,一条废弃的,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自来水管道。
然后,他把管道锯开,伪装成了一口井。
而那场暴雨,冲垮了本就松软的土层,让这个惊天的秘密,暴露在了我们面前。
结局
我们还是没有找到王二狗。
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村子里,一片死寂。
大家都不说话。每个人的脸上,都写满了震惊、愤怒,和一种说不出的,复杂的情绪。
我们被骗了。
被一个我们最信任,最感激的人,骗得团团转。
村长老叔,一夜之间,白了头。
他把自己关在家里,三天三夜,没出门。
第四天,他召集我们开会。
还是在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。
“这件事,到此为止。”他说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谁也不准再提。谁要是敢传出去,坏了我们王家墕的名声,我跟他没完。”
我们都沉默着。
我们知道,村长老叔,是想保住我们王家墕,最后的脸面。
会议快结束的时候,我站了起来。
我把王二狗当初给我的那个纸包,放在了桌子上。
“叔,这是二狗留下的钱。他说,是给他自己办后事的。”
村长老叔看着那个纸包,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泪光。
他没有去拿那个钱。
他只是摆了摆手,说:“埋了吧。”
我们就把那包钱,连同王二狗留在村里的那些破烂工具,一起,埋在了那个塌陷的大坑里。
没有立碑。
日子,还要继续。
老井,还是没有水。
我们又回到了,每天为了两桶水,争得面红耳赤的日子。
只是,这一次,大家好像都变得,客气了许多。
再也没有人,因为一瓢水,跟邻居破口大骂。
我老婆翠兰,也像变了个人。
她会主动地,把自己家缸里,仅有的一点水,分给更需要的人。
她说:“建军,你说,二狗他,到底图个啥?”
我摇摇头。
我也不知道。
我只是,常常会在半夜醒来,想起那个在尘土里,挥汗如雨的身影。
想起他,在全村人的欢呼声中,咧开嘴,露出的那口,白得刺眼的牙。
他是个骗子。
他骗了我们所有的人。
可是,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。
后来,我听一个在外地打工回来的同乡说。
我们村地底下埋着的,是几十年前,国家一个援建项目,留下来的输水管道。
那条管道,原本是要通往山那边的县城。
后来,因为资金问题,项目半路夭折。
那条管道,也就被永远地,遗弃在了这片黄土地下。
而王二狗,很可能,就是当年那个项目的,一个普通工人。
他知道这个秘密。
所以,他来到了我们王家墕。
他用一个谎言,给了我们一个短暂的,关于希望的梦。
然后,在梦醒之前,悄然离去。
他什么都没有带走。
除了,我们心底,那口,永远也挖不干的,井。